二舅前半生是被偶然"毁掉"的。一次误医,终身残疾,如此大事,在作者镜头下和语气里只是轻描淡写的略过,事实上在大多数乡土苦难文学里亦如此,因为不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知道,诸般命运,在广袤乡土,并不稀罕。
看似命运弄人,但细细扒开,又不仅仅是命运,不仅仅是偶然。
村医不会治,打错了针,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是如此简陋;因为身体残疾而无法再继续回到"读书改变命运"的路上,彼时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福利水平与今天是云泥之别;用今天的城市视角来打量,上面几代人的真实生活已经陌生得令年轻人难以理解,看到过去可以反思今天……每一样都必须"向后看",而不仅仅是乐呵呵地"向前看"。
落下残疾前,二舅也是村子里的天才少年
可因为二舅不仅苦,而且善良,或是无知,让他选择受着,按照自己剩下的能力去努力生活,他受着,生活着,本质上是一种被时代洪波推着走的浮萍宿命。
可恰恰因为这股劲,将他从现代人置身的功绩社会洪荒脱离出来。
瞧瞧今天大行其道的"内卷""躺平"学,各种充满无奈自嘲的"做题家",普通人对自己的未来和生活充满了迷茫,十年前的励志鸡汤不再管用了,在大大小小的考场上铆足劲往前冲,是否还有意义?
人们需要另一种版本的故事来自我解释。
当然,"二舅"们当中也有少数幸运儿,同时拥有运气、天赋,也足够努力,走出原生乡土,一路升学奋斗,克服"做题家"的自卑心理,进入大城市工作,甚至博出一番事业天地。
从功利主义的角度,我们称他们"成功""励志",点个赞,但没转发的必要。
那是已经过时的叙事了。是十年前的《中国合伙人》或今年的《奇迹笨小孩》,又或是,前段时间上过热搜的一篇博士论文,论文作者来自大凉山贫困地区,一路艰苦求学,自强不息,克服万难,最终一步步走出大山,进入名校,追寻星空梦想。
字字饱含热泪,但并不控诉,不埋怨,这是能为大多数人所共情的。
但这些都不是《活着》。"活着"叙事模板之所以畅销经年,必有着更持久、隐秘的原因。在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罅隙,在那里,没有"出人头地"的苦难,可能挑拨出一些同情,一些恻隐,一些感喟和一些"庆幸"。
"无为"的阿甘
人类的历史,主要由苦难构成,如果把艰难也视为小型苦难,那么人的生活亦复如是。
就像爱情一样,"苦难"是全世界文学叙事的重要母题之一。而对中国文学而言,"苦难"更有一份创伤性反思的历史厚度和精神谱系传统。
从中学生必读的路遥,到六七十年代一批作家孜孜不倦的乡土叙事,农村没有祥林嫂,但有沉默的福贵。
不论城市如何发展,技术如何进步,始终存在一些远离舆论中心的地方,在那里,人们活着,就仅仅是为了活着。
脱离文本回到现实,二舅也许同样会幻想,会无奈,会渴望奔跑,或许也曾想方设法为自己谋取正当权益,比如弄到残疾证。
但短短十分钟的视频呈现不了那么多具体而微的"生活",它只能呈现一个相对静态的"活着",不为了什么,"不为",即"无为"。
或者说,他的"有为"都是建设性的,是在有限的生命里发光发亮,为他人奉献,对于自己承受的,则云淡风轻,继续承受。
一个相似的人物,出现在近日上映的电影《隐入尘烟》里的主人公马有铁身上,这号人物唯一招致的批评和质疑,就在于其真实性:现实中,真正被生活所困的底层,可能这么无条件、无尽头地单纯善良吗?
如果二舅被搬到大荧幕上,不知是否也会成为一个马有铁式的人物--不像一个有愤怒和欲望的真实人物,而是更像受苦受难的圣人,为民间叙事提供某种土地信仰的原型。
电影《隐入尘烟》中的马有铁和曹贵英
有朋友说,二舅传递出来的精神力量和阿甘有相似之处,乍听似乎与"无为"哲学大相径庭,但转念一想,二舅的确是一种"反向"的阿甘:都是用主观的精神力量去对抗并不如意的生活,即他写在日记本里的那句:"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。"
不过,这句振奋人心的"争取胜利",是作者对二舅的升华和敬仰,却未必是二舅本人指导自己人生的精神准则。
说白了,普通人,谁想这么多。
需要注意,二舅本人不属于这副文本的创作主体,他只是创作素材。在创作者和受众共同搭建的"阿甘式"语境里,二舅的主观能动性指导了他的绝大部分生活,因为"不回头看",因为乐观和接受(也可以忍受),即便这么难,却也"活出了我们向往的饱满人生"。
二舅会做很多修理工作
可是,他真的"饱满"吗?
作者和读者对"饱满"的定义,依然是一种唯心的精神意志。"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",这是二舅得以"治愈"大部分人的精神内耗的关键哲学,它"不回头看"依然是一种"无为",也是一种无奈。
结合二舅足够有长度的人生经历,这话乍听醍醐灌顶,胜读十年书。
可是,如果要"不回头看"才能"快乐",且不说首先预设了每个人的过去都不堪回首,没有回味和依存,只有无奈和苦楚,更重要的是,它实实在在就是一句鸵鸟式的归因--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。
但二舅本人可能压根没想过什么"准则",他脑海里装的,只是每日柴米,是天公和地母,是"活着"。
二舅和宁宁
本子里大部分的内容,都是生活的柴米油盐,分分角角。这些对二舅而言是生活的主体,但对观众而言,并不能构成精神宝藏予以取用。
二舅不是救命草
最后谈谈《二舅》成为爆款的必不可缺情感要素:治愈了大多数人的"精神内耗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