困惑
与已经有了明确目标的穆阳相比,林晚成感受到的更多是迷茫。作为排名顶尖高校的学生,在外人看来她似乎已经达到了“上岸”的终极目标,但林晚成还是在大学四年中感受到强烈的精神内耗。当初不甚了解地就选择了传播学类专业,“(以为)我喜欢稍微实操一点的东西,但没想到实操的我也不太喜欢。”她始终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,也时常在集体中感觉自己格格不入,“感觉我自己没有任何长进,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识上,和高中时期真的没有什么区别,除了体重增长啥都没增长”,“焦虑了四年还是没有个结果”。
虽然在雍和宫许下申请研究生顺利的愿望,但实际上,她对继续读传播也没有太多的向往,“但就是也不知道还能去学什么,所以只能报这个”。她觉得,读研究生只是社会时钟逼迫她做出的一个选择,“我暂时性地被框在了这一条轨道里,但更远的我还需要想清楚,因为我不想逼迫我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。”
但选择对于林晚成来说总是很艰难,“不可能只有一个结果,结果总是一个叠着一个”,这让她多年来变成了一个“成熟的内耗者”,始终在跟自己的内心交战。相比于某个确定结果的实现,她更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把人生想清楚。
祈福这个行为也是带着矛盾的。在寺外的商店买到一只手串,她一方面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商品交换,另一方面还是拿着它进寺去开了光。
“客观上它啥都不能变,但是就是对我来说,心理上会有一种感觉,随时随地佛法都会笼罩着我。”林晚成确实对这串自己请来的手串产生感情,“其实真的很不方便戴着它,但因为这是我第一个开过光的手串,所以一直戴着”,她说,“然后也爱着它。对,这个不能叫买,这个叫请。”
林晚成的朋友许言,有时也会对寺庙的各种规矩感到困惑。“它针对女生的(规矩)确实要多非常多。”比如进寺庙尽量着裤装,裙装一定要是膝盖以下的长裙;礼佛时不能披头散发、戴帽子;经期时最好不要去寺庙,即便去了也不要去礼佛上香……但她还是尝试去尊重和理解,“感觉这不是说自己一个人的疑惑可以去打破的”。
她还是很爱去寺庙,潭柘寺、卧佛寺、关帝庙……单是雍和宫,今年就去了三次。雍和宫从大门到佛殿前有一条林荫小道,许言每次都会沿着小道散步,两旁的红墙映着斑驳光影,道路尽头是佛殿前的香火鼎炉,青烟袅袅,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一定程度的心事,又做着相似的仪式,她感到至少在这一个小时里,她与他们是同步的,“有被疗愈和慰藉的感觉”。
这可能是现代人难得的舒展时刻。平时上下班在地铁上,许言总觉得大家行色匆匆,“特别不鲜活”。但是在寺庙里,她可以走得很慢很慢,不会有人觉得她有问题。看着周围的人也都在安静地祈福上香,她“会觉得大家原来还有那么多的欲望”,“还有那么多的,起码是虔诚的心”。
▲图/王媛摄
答案
在本科与研究生之间的暑假,刘小麦决定去寺庙做两个月义工。当时她居家了半年,过着作息混乱、浑浑噩噩的生活,再加上保研过程中的焦虑、与交往四年的男友分手,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到了一个濒临崩溃的临界值。保研成功的那天,家人都在为她高兴,而她掐着自己的手腕才能不在父母面前哭出来。她意识到自己需要找到一个地方去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。
在她的想象中,寺庙将是一个可以静修心灵、收获大智慧的地方。带着一头刚漂染完的蓝色长发,她住进位于半山腰的庙里。住进宿舍的第一晚,平静生活的想象就被打破了,山上的小虫子特别多,她的全身都被咬了像荨麻疹一样的小疙瘩,最后她妈妈上山来,偷偷地给她喷了一点杀虫剂,又铺了一个蚊帐,她才继续坚持下来。
作为义工,刘小麦被分配到的工作是打扫观音殿的卫生,每天早上八点去开门,把观音殿两层的地扫一遍、拖一遍,再整理信众送来的供品。有些贡品符合想象:瓜果、饼干;有些则颠覆认知:鸡鸭鱼肉。那来自一个大家庭,男女老少提着家里所有的好吃的肉菜上山拜佛,显然淳朴、虔诚但又缺乏一些佛教常识。晚上僧人们念《地藏经》,刘小麦也会去跟着念,僧人们念得飞快,她完全跟不上,就跟着节奏在那里“嗡嗡嗡嗡”。
住进寺庙并不能让人自动遗忘以前那些难过的事。一个阴天,刘小麦坐在观音殿的菩萨面前哭。按照她来之前的想象,在这个场景里,是时候有一个高僧大士登场了,他会告诉她“施主啊,一切都要放下”,然后启迪她一些人生的大智慧。但这种情节最终也没有发生。她只能默默自己哭完,再自己擦干自己的泪。
但待的时间久了,变化还是在发生。山上即使夏天也非常凉快,闲下来的时候,刘小麦会花一下午的时间去看水缸里养的荷花、拍天上流动的云,绕着宝塔一圈一圈地走。“那种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,就是你就觉得你的心踏实了,你的心沉下来了,你自己就变得无拘无束了。”
她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天性向往自由。从山上下来之后,刘小麦发现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,有一些争强的,想要跟别人卷一卷的欲望。之前她会羡慕互联网大厂那种“光鲜亮丽”的生活,但到了毕业的时候,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这种执念了,最终选择了一份收入没有那么高,但相对自由的工作,“就是还是活在当下,要及时行乐非常重要吧,这是我现在的人生信条,就是先让我自己爽了再说,将来的事情丢给将来的我去考虑”。
寺庙这地方听起来无欲无求,实际上却承载着外界最多的欲望。无论是想要赢得竞争,还是想逃离内卷,或者只是想听清楚自己心底里的声音……拥有最多欲望与困惑的年轻人,希望在这里寻求到无差别的接纳和祝福。
或许还有陪伴。在雍和宫,我遇到刚刚20岁出头的嘻嘻,她在北京一个人打拼,身边没什么亲近的人,雍和宫里的佛像成了她最好的朋友。自己的心事说给身边人听,大家可能听听也就过了,但在寺庙里对着佛像祈愿,“我会觉得他们在非常认真地听我讲”。
嘻嘻像惦记老朋友一样,时常惦记着要去雍和宫看看。跪在佛像前,觉得佛也在对自己笑着说“好久不见”。嘻嘻的许愿也总是会像跟朋友聊天一样。她会向佛像念叨自己业绩的压力、工作的进展,以及找不到人可以商量的各种抉择。再从寺里走出来的时候,她觉得“如释重负,感觉把自己所有的心事都说出来了”。
还有正在准备申请国外学校的楚楚,在讲经殿前遇到她时,她刚刚拜过文殊菩萨。相比于祈福上岸,她更希望通过来寺庙拜佛,放下对别人的看法特别在乎的执念,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。“因为寺庙构建了一个这样的场所,然后让你自己,或者是跟佛祖对话也好,或者是你只是想借这样子的场所来跟自己对话。”
“我觉得相当于是自己给自己信心,自己给自己肯定的一个过程吧,与其说你要去相信什么,你倒不如说你相信的是你自己。”
▲图/视觉中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