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产商冯仑曾设想过一个理想之城,在1平方公里的地方容纳10万人,在他的规划中,要使人们在里面愉快地工作、生活、娱乐,这栋建筑得跟上海金茂大厦一样高。
同样在1平方公里住着10万人,现实中的康乐、鹭江城中村则像完全相反的高密度居住版本。
在这里,天空只是一条狭长的线,被缠绕得像蛛网一样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。一楼商铺的雨棚有时将巷道遮掩,阳光透不进来。在巷道里做核酸,人们甚至没法排成两排。一位康乐村的租户说,她可以忍受城中村里的老鼠、蟑螂和透过口罩传来的湿垃圾味,却一直没能习惯狭小出租屋里长年的昏暗,那让她感觉自己“像是坐在深渊里”。
官方统计中,广州本轮疫情约九成感染者出现在海珠区,其中大部分又集中在康乐、鹭江城中村。要为这个庞大人群提供上门服务,可以想象当地面临的任务有多艰巨。
一位志愿者在接受财新采访时提到,发放生活物资时,他们估摸着一栋7层楼房可能住了50人,实际上却住了六七十人甚至上百人。“可能只有房东或者二房东才真正知道一栋楼里到底住了多少人。”这位志愿者说。
两个城中村所属的凤和经济联合社,试图将房东纳入防疫管理体系。一份发布于11月4日的通知要求,村内全体社员及出租屋主配合防疫,每栋楼必须提供一名临时管理员,负责本楼栋的联系管理工作,配合发放生活物资。若未落实,可能予以经济“制裁”,扣发年底分红。
很难说这一举措的效果是否达到预期。疫情至今,陈悦的房东就没露过面,也没选出临时管理员。
事实上,留在村里的一般是二房东,他们通常花上几万或十几万包下出租屋的经营权,从中获取房租差价。也有房东雇来的管理员,负责收取水电费,日常替租客维修家具、门窗。疫情来临,平日的管理员也不怎么发言了,陈悦理解,“特殊时刻他肯定也不想出头。”到10月底疫情实在严重了,管理员才将所有租户拉进同一个微信群,起到的作用约等于无。
接下去几天,陈悦收到了两次物资,都是社区防疫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送来的。物资以速食品为主,泡面、自热火锅、午餐肉、牛奶、鸡蛋饼,少许蔬菜。
35岁的湖北武汉人张洋洋在鹭江村拥有一层铺面。铺面所在的这栋6层楼房,情况更复杂。楼房是一位本地老头建的,又给了自己的儿子。“但这儿子是个败家子”,一缺钱,就卖一层楼,六层楼最后有了六个房东,包括张洋洋。她觉得,即便要管,或许也很难调和出相同意见。
●11月4日,凤和经济联合社发布通知,要求房东负起责任。讲述者 供图
张洋洋13岁就和父母一块住进了康乐村。她的父母在康乐村经营一家服装辅料店,卖各种你能想到的用在衣服上的配件,比如绣花、钉珠。她也在这里结婚、生子,同样做起了服装辅料生意。
如今在外地创业的张洋洋,几乎不和自己的租客联系,“我知道那边的租客都不太喜欢房东,所以我基本就是签完合同,就从他面前消失了。”她形容村里租客与房东的关系,“既怕又恨,但又离不开。”
但她将康乐村看作另一个家乡,时常怀念这片生意场上热络的人情。在康乐村,人情往往比规则、合同更有用。“那边的人性格就是我喜欢你,我就让你赚钱。”张洋洋说,自己赚的钱,买下的铺面都是靠着他们的热心肠。这次,她主动给自己的租客发信息,免除一个月房租。
不是所有房东都有这样的好心肠,35岁的徐小珍试探跟房东提出,能否考虑减免房租,房东一直没回复。他们租的这个档口,每年得多交1万多“进场费”。张洋洋说,很多房东到期后故意不续签,“不给就让你走,反正不愁租。”
徐小珍在附近的布匹市场上班,丈夫在康乐村租下一个12平米左右的档口,专门做服装打版生意,这个档口既是铺面,晚上卷闸门一拉下,也是夫妻俩的宿舍。她很少见到房东,那个从父亲手里继承了一栋楼的中年男人,“每次来就是抄一下水电费,收个房租。”
联合社发布通知后,徐小珍的房东挑了一位租户做楼长。村里商店都关闭后,租户通过网上软件买菜。菜送到后,放在城中村出入口的7号岗亭,由防疫工作人员送进村里各个楼栋,再由楼长发放至各家各户。
流程很完美,但徐小珍记得,大约只执行了三天,就没有人送菜进来了。她听人说,是送菜的志愿者不少确诊阳性,人手大减。
徐小珍说,他们每天得自己留意“大声公”(手持扩音器)。徐小珍和丈夫的档口在一楼,每天听到声响,他们就会探头出去望一望,看到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拿“大声公”喊着做核酸,或是发放物资,就在楼里的微信群提醒一句。
徐小珍认识的一对夫妻还带着两个孩子,住在一条巷子深处。每次发物资,徐小珍总会记得跟夫妻俩说一声,提醒他们别错过了。“大家都是异乡人。”她说。
封控期间,许多制衣工人窝在出租屋里无事可干,只能睡觉,一不留心可能就会错过核酸检测。住在低层的制衣工人甚至有些庆幸,能够更清楚地听见“大声公”里传出的通知。11月5日凌晨1点多,住在二楼的陈悦听见工作人员举着喇叭喊,“本栋楼有阳,全部人大面积转移,收拾换洗衣服去隔离。”
她和朋友匆忙拣了两身衣服就下楼了。巷道里,挨挨挤挤,一片乌压压的人群。陈悦已经顾不上交叉感染这回事了,“转运出去条件肯定舒服点,起码一天三顿能吃上米饭。”还有一些住得更远的工人,没有听清喇叭,但在微信群里看到别人发的转运通知,也不断地下楼,排入队伍末尾。
一直等到早上7、8点,陈悦登上了前往惠州隔离的大巴车。
●陈悦11月5日凌晨参加转运。
等待离开的人们
将人们集体转运,此前被多个大城市采用于城中村的防疫,也是广州此次的对策。据11月5日广州新闻发布会,在周边城市支持下,这座城市近三天转运隔离约3.1万人。
广州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党委书记张周斌说,城中村内部多为小街窄巷,整个区域空气流通不畅,病毒极易在区域范围内形成难以短时间内消散的气溶胶。要解决这一难题,最好的办法就是转运隔离,大幅度降低整个风险区域内的人口密度。
11月6日晚上9点,“大声公”来到了李红厂房的楼下:“大家出去隔离的赶紧收拾东西下楼,早点排队早点上车,迟了又要排长龙了。”
她本来还有点犹豫,靠在窗口询问楼上楼下的邻居,发现原本说不走的人都决定要离开了,于是赶紧和丈夫商量好收拾换洗衣服,下楼,抄近路走到卡口排队。
那晚的康乐村下着小雨,雨伞相互摩擦着。有戴N95口罩的,也有戴普通口罩的,还有站在李红前头拉下口罩抽烟的,她往边上站了站,用雨伞挡着。到了凌晨一点,有工作人员挤了进来,用喇叭告知大家没有空位了,但排队的人不愿回去,巷子里开始有抱怨的声音,“昨天等了七八个小时也说没车没酒店,今天又是这样。”
不愿离去的人一直挨到了三点,期间每过一会就有工作人员来喷酒精。李红身边有个四五岁的孩子睡着了,被他妈妈用衣服裹着,坐在屋檐底下。到了快四点,李红决定放弃,返回厂房。
每天看着新增病例和短视频里排长队转运的人群,李红总说自己害怕。她怕留在康乐,以后没人来管他们了。但她也害怕交叉感染,不敢再出去排队。
有确诊去隔离的朋友告诉李红:“好了以后没屁事,开始头疼没力气,就天天喝开水,后来就好了。”但也有人跟她说是有后遗症的,李红弄不清,“心理都没有底,不知道什么情况。”
●封控初期的康乐村街道。讲述者 提供
在康乐村的出租屋,人们可以接触到阳光的地方仅剩阳台和窗户。然而随着病例增多,原来获取信息和光线的空间,也成了令人畏惧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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