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工街上的打工妹
招工街安静了。这很不寻常。
街道长约900米,横贯广州康乐和鹭江两个城中村。
过去它经常因“招工难”新闻出现在公众视野。
沿途挤满制衣厂老板,他们身上搭着样衣,随手撕下一块纸箱皮,写好需要的工种和工价,就是一块招工牌。
制衣工人像潮水一样围过来,问清工序,或是试图将计件工价再抬高一两块。
有时聚集的人群太多,送货的面包车和小三轮陷在人流里,城管不得不拿个大喇叭反复播放提醒:“招工两边靠,别挡路中间”。
喧闹人声能从早上8点持续至深夜,乃至凌晨。
它像一条流动的运河,源源不断地在制衣业每个环节输送劳动力,与满地金钱。
湖北姑娘陈悦第一次到街上,觉得这就是过年时的春运现场,“人山人海,全部是人头。”一个多月前,她刚到广州,由同乡领着去了招工街,找了份车卫衣袖子和领子的活。
结果只干了一天,挣了100来块,封控就来了。
10月23日下午4点多,看到楼下的核酸点突然排起长队,在出租屋里休息的她很是疑惑。
在康乐村,遍布各个角落的小作坊式制衣厂基本不查核酸,平日里也没多少人排队。
官方消息很快就出来了——10月23日,海珠区发现一例核酸检测阳性人员,其活动场所涉及城中村、制衣厂,区域核酸筛查中还存在5份异常样本。
城中村的各个出入口都拦上了水马,只进不出。
招工街已经迅速冷清下来,两旁的许多餐饮、服装店拉下了卷帘门,街上偶尔有行人走过。
到了晚上9点,一位小型制衣厂老板收到社区通知,康乐、鹭江片区内的制衣厂从24日零时开始,停工停产3天。
人们起初在村里还能自由活动,没有太在意。
过去三年,村里也开展过几次全民核酸和临时封控,短则三天,长则一周,就恢复如常了。
在这之前,康乐村还没有出现过一例阳性。
●2021年3月2日,广州康乐村“招工街”,上千名制衣厂的老板们手持招工牌和样衣,等待着工人们的青睐。
陈悦也不紧张,只是在看到小超市货架上的泡面全抢光了之后,也跟着买了一些。
还囤了点土豆,耐储存。刚搬来康乐村,出租屋里什么都没有,又买了个电热水壶,一个能下点面条的电煮锅。
更多的准备她也做不了了。
出租屋里没有冰箱,囤不了物资。
所谓厨房,其实也就是一个水槽,铺一张切菜板。
成为制衣工人之前,陈悦进过电子厂,卖过手机,也做过文员。
两年前,她开始跟着表姐学习踩电机,裁衣服。
她28岁,来自湖北荆门,在她的家乡,家家户户都在做衣服。
有几个人的小作坊,也有几十个人的服装工厂,制衣的每道工序在她的家乡铺开,都是一条成熟的流水线。
她觉得做衣服比她过去接触的所有工作都要累,坐在缝纫机前,没有十来个小时下不来,但收入也更高些。
陈悦到广州只是觉得,“外面工价应该比家里高”。
她希望抓紧时间再干两个月,挣一笔钱回家过年。
招工街上的工人们几乎都抱着同样的想法。
他们大多数都是临时工,从早上八点开始等活,干一天活挣一天钱。
一位30岁的制衣工人说:“长工只能拿稳定工资,而临工在旺季有议价空间。”他可以因此多挣两三千元,早一点攒够钱回家娶媳妇。
说实在话,陈悦不太喜欢这里的生活。
刚到康乐村时,她的第一印象是“人特别多,垃圾遍地都是”。
中介带着看房,她得先付二十块看房费。
最后选中一个单间,“很小很小”,房租却还要1000元,每月水电费还得另加三度。她不知道原因,但问过其他工人,他们都说,“这里都是这样的。”她接受了。康乐村有自己的运行规则,来到这里,就意味着要接受这一切。
也是在康乐村,她第一次知道还有十几块钱一晚的床位房,一个房间能住十几个人,里面的房客许多是上了年纪,很难找到工作,或者是附近布匹市场里的搬运工,他们不会任何制衣技术,只能卖力气。
这段时间,陈悦有时会想到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。这次广州疫情,以康乐鹭江村最为严重。随着管控升级,超市关了,菜市场也关了。到10月底,所有楼栋几乎都要求租客“足不出户”。她和室友好歹有电热水壶、电煮锅,那些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的人怎么办呢,很多人平日不做饭,“可能也没有热水没有碗”。
湖北老板的缝纫机
130平的厂房里第一次彻底安静了下来,听不见一台缝纫机的踩踏声,只有手机不定时响起的消息推送。
收到停工通知前,小型制衣厂老板李红刚接了两个客户,有三千件衣服要裁。她准备赶在双十一前忙活一阵,好歹拯救一下今年惨淡的生意。赶在封控前,其中一个客户把布料运进了村,催李红偷偷赶工。但李红可不敢冒险,“开工就罚款3万,封厂半个月。”
疫情几年,李红面对最多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。她二十岁出头就离开湖北到了广东,在广东地头上摸爬滚打近30年,在康乐村的打工时间也有10年了。
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习惯将康乐村和鹭江村并称康鹭片区。两个城中村挨得极近,总面积只有大约1平方公里。它们拥有独特的地理位置优势,旁边就是中大布匹市场,高峰时期,中国有一半衣服出自中大市场。
上世纪90年代,一批服装加工厂涌进两个城中村,租下民宅开设工厂。老板们早上在中大市场订好布料,拐进康乐村就可以找人加工,晚上取货。当地村民开始大规模建楼,一幢紧挨一幢,间距极窄,打开窗就能和对面邻居手拉手,因此称之为“握手楼”。面积不够了,就开始向上生长,从两三层加建至六七层。公开数据显示,两个村子里只有六七千本地人,却有着超10万的外来人口。
10多万外来人口里,又以湖北人居多。他们是最早一批淘金客,靠着“老乡带老乡”的传统,给两个村子打下“湖北村”的别称。他们将青春投掷在一台台缝纫机上,有些人凑够了钱,又买下自己的缝纫机,招牌一拉,做起小老板。
李红和丈夫打了半辈子工,帮儿子结完婚,才在2018年底拿出积蓄,又借了10万,买下一个小厂单干。在康乐村,哪怕只是缝一颗纽扣,你也能找到专门的熟练工人。厂里的订单一整年没有停过。有时货量太大做不完,他们还会分给外头没接到订单的厂家。
头一年,他们还清了借债,2019年过完,买厂的钱也填上了,李红和丈夫计划着继续大干一场,“谁知道疫情来了。”即使康乐村没有疫情,但周边地区有疫情,工人少了,抢工人哄抬起来的工资就够她受的了。有一阵,一个临时工一天得给六百,手脚快的,甚至要给到九百、一千。
李红说,这两年下单的客户谨慎许多,当季需要多少就做多少,不敢备货,生怕遇上封控发不出货。她接的多是东南亚和非洲的外贸单,有的客户转到了别国下单,她只能到处联系寻找新订单,东拼西凑撑着厂子。
这次老实停工三天,李红觉得自己算是聪明了一回。“现在看,如果裁了就亏大了,偷偷做完也运不出去,最后只能当成垃圾货。3块钱一件卖掉,一件衣服布料就要10块左右,工钱12块,你说三千件衣服亏多少钱?”
然而随着封控持续,她担心的不再仅仅是生意了。怕出租房出现感染,10月27日,她和丈夫带上被褥,住进了厂里,在一排脚踏缝纫机与一堵水泥墙的过道里,用板凳拼出了两张一米见宽的小床。唯一的做饭工具是一个电煮锅。
厂里8个长期工,都是李红亲戚朋友,3个主动去了外面隔离,另外两对夫妻住在一块,都不用李红操心。剩下一个51岁的单身女工,也一起搬到了厂里,跟李红挤一张“板凳床”,李红老公睡另一张。
李红一直睡不好,“睡不着,睡着也好像会惊醒,有几个群随时要看,宿舍的群、厂房的群,消息时时刻刻都在变动。”
●李红丈夫的“板凳床”。讲述者 供图
房东与“大声公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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