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10月,在业主紧盯施工进度,反复跟进沟通后,群里才传出为数不多的好消息——有设备和材料进入工地了。业主们松了口气,设备总不至于再撤出去吧?
关于复工进展,张勇几乎都是从业主群里获知,参与的不多。他觉得自己懂得太少,又要忙于生计。
一个月3300元的房贷,是张勇收入的三分之一。父母年纪大了,妻子要照顾三个孩子,一家七口的生计全在他身上。今年春节前后,得知房子烂尾,张勇的脑子每天绕着的就是这件事。干活的速度也慢下来,觉得没了奔头。他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,住在工地,建设别人的家,想到自己的房子住不上,他心里不舒服,“我能做的都做了,可开发商呢?”
专项行动开始后,政府在每个楼盘都设有专班专人,但张勇所在的楼栋,不少业主反映工作人员很少主动沟通,要靠业主代表积极追问、抗议,才能获得答复。业主们希望看到具体的施工计划,而不是开发商公众号每月才发出的一封“家书”。有一回,在好不容易要来的文件上,施工启动日期居然是2023年2月30日,对于这样的漏洞,业主们很难再抱有信任。
这种情势下,前几批业主是否能如约收房还是未知,对张勇来说,他可能要陷入更漫长的等待。在距离那云溪40公里的县城,张勇只能一边给别人的房子刮大白,心里惦记着自己的房子。他早早就从老家安阳农村出来,十几岁技校毕业,学桥梁搭建、跟着施工队去外地。奔波辗转,常年难见家人一面。
六年前,他在郑州安定下来,学木匠,搞装修,想着是门手艺,但两个月才能回一趟家。买房之后,他就盼着在交房的2024年,把妻子和三个孩子从安阳农村接到郑州团聚。
烂尾的事情,他没敢跟父母说,几十万,一对老实的农民一辈子都赚不到。唯一知情的就是妻子。结婚这些年,张勇常年在外,开一辆二手面包车,跑200多公里回家。家里三个孩子,生病时,一个都照顾不上。孩子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下来,栽在地上,他事后才得知。“孩子这么大了,家里的床你一年睡了几天?数都能数过来。”妻子抱怨过。
今年七月,全国多地烂尾楼业主发出停贷通知,犹豫了一个多月,张勇也停了贷。起初,他害怕成了老赖,影响孩子和家人。他自觉是个讲诚信的人,可又没办法,“最坏的打算,就跟媳妇离婚。”他偷偷盘算,如果出了问题,就在法律上跟家人分开,少牵连他们。
寄居在毛坯房里的冬天似乎还在延长。最近一次路过那云溪,张勇看到自己的那栋楼,新增的还是只有两层,没有更多变化。10月下旬,郑州开始疫情封控,张勇先是跟工友在50块一晚的旅店住了一周,又辗转换了几个工地住。
他习惯了,尽管有时候,业主连工人在房里烧开水都不允许。前年夏天,屋子里热,没空调,窗户敞开着。突然赶上暴风雨,把床淋湿了,他起身关窗,躺下后,睡不着了。他想,“不想过这种生活了,要在郑州买个房。”
医生的行动融创澜园,纾困基金名单之外的问题楼盘
工地上的工人又少得就剩二三十个了,得知这个消息,在医院的病床上,涂江涛心里又烦躁起来。一个月前,他患上突发性耳聋,听不见了。病因是一套房子,涂江涛自己断定,因为这套停工的房子,他焦虑到耳聋。
连上小学小儿子都知道,家里房子烂尾了,一家几口,不得不继续住在60平米的出租屋里,小儿子依然没有学习专用的房间和书桌。“首付不要了,房子不要了,都不要算了。”妻子这样冲涂江涛喊,这房子是他主张要买的。“这是突发事件。”涂江涛试图这样解释,吵到最后,双方冷战两三天,妻子做饭涂江涛也不吃。
他每天失眠,生活也没了乐趣。为了追回房子,涂江涛几乎每天都要打开视频软件,输入关键词“烂尾楼”,看看同病相怜的人如何自救,还写过举报信,可似乎没什么效果,反而被人找谈话。53岁的涂江涛是个医生。六年前,顶着家里的压力,在上海读完博,辞掉老家疾控中心的工作,举家从南阳搬到郑州,想在省城的医院里做一份能实现个人价值的工作。
“再有行动,工作就没了”,对于一些人的告诫,涂江涛表面上答应,可背地里还是会去。融创澜园位于郑州中心地带,周围有三家医院,业主多数是像他一样的医护人员。仅他工作的医院里的同事,就有五六百户。“大干三十天”的专项行动开始,涂江涛欣喜地以为很快该开工了,可后来得知,楼盘没有进入纾困名单。
涂江涛的房子是在2020年底买的,按合同该在2023年6月交房。官方解释,楼盘尚未逾期,能按期交房。但业主们不大相信,房子大概从去年12月就不再施工了。尽管不少人都像涂江涛一样受到告诫,但大家换微信名,换头像,想办法以匿名身份,继续互通消息。
在反复争取下,融创澜园的监管账户在9月入账了4500万的监管资金——在政府纾困资金之外,从开发商那里追回的一笔钱。工地上新进了一家建筑公司,干活的工人多了一些,楼房的外立面开始粉刷。但很快,郑州疫情封控,靠近年关,工地上的工人,又只剩寥寥落落的二三十人。
融创澜园楼盘内部施工现场。讲述者供图。
“归根结底,4500万花不了多久。”涂江涛又忧愁起来,他心里断定,这个楼盘很快要面临再次停工。两年前,他首付分期先交了22万,30年按揭,才买了这套价值两百万的房子,背上了每月9000元贷款。这对涂江涛来说并不容易,他卖掉了老家唯一的房子,才交上第一期首付。四十多万的首付分期了三年,其中之一担保人是他的女儿。
今年春节,因为疫情,涂江涛被抽调到定点医院,两三个月,吃住都在医院。回到家他才意识到,原本讨论装修的业主群,开始讨论如何让房子开工。怎么会呢?涂江涛很难相信,房子签了合同,交了钱,怎么还能停工。
一年过去,涂江涛也停了按揭,但首付分期仍然交着。女儿大学毕业,还没结婚,想考公务员,他怕自己的征信影响了孩子。“哪怕延期一年交房,也中。”期待一再降低,只要能交房,他就都能接受。
在这个小区,像涂江涛一样从农村考学出来读博,进入省城医院,想在城市安家的业主不在少数。31岁的郝佳来自信阳农村,一路考到博士,单纯的校园环境和过往的生活经验,都让她觉得“烂尾”离自己太遥远了。
买房的时候,郝佳和丈夫还有两个月就要结婚。她博士刚毕业,没什么积蓄,父母经济上帮不上一点忙。丈夫跟她是本科同学,也从农村考出来,两人一起攒了三十万,后来东拼西揍,勉强交上70万首付。
“人是有自尊的。”借钱时开口很难,为了凑够首付,郝佳不得不舍弃掉一些,只是希望在城市驻扎下去。亲戚们议论,“读书有啥用?照样借钱买房。”还有更深一层的压力推着她——一个女孩,博士毕业,不但你没房,还嫁了个没房的。
尽管反感这种观念,但郝佳还是时常意识到,要有一个房子。怀孕之后,她仍然租房度日。房东迷信,不许她在房间里坐月子,她又要重新租房。
怀孕38周的时候,她挺着肚子,和业主们一起去找开发商要说法。去之前,常驻上海工作的丈夫打来电话,让她别去。“你我不去,大家都不去,咱的房子就永远没希望了。”买房的时候,她还看中了这里是学区房,孩子即将出生,房子还停着工,户口怎么办?上学怎么办?
9月,一些楼盘开始逐渐复工,郝佳得知融创澜园不在纾困名单里,她刚出月子,身子还没恢复,觉得自己什么也干不了,徒增焦虑,索性退了业主群。
成为业主代表这一年盛润运河城,纾困基金名单之外的问题楼盘
情况从今年六月有所好转。三千万监管资金到账的时候,陈刚在上面签了字。很快,他就把消息告诉了妻子和父亲,这是他当业主代表以来为数不多的进展。
原本家里没什么人支持他。“1400多户业主,总会有人去,你干嘛非出这个头?”夫妻俩为此吵过架。陈刚年近四十,身上背着一家老小。为了跑房子的事,他把两岁的二儿子送回老家。妻子顾着一个童鞋柜台,距离远,下午五点,也只能是他赶到幼儿园接大儿子。
在盛润运河城,业主代表也不光陈刚一个。被选出的七个代表,没有具体分工,大家内部协调,谁有空就去跑一跑。陈刚有家钢材销售公司,只有几个员工,去年刚起步。他每天要盯紧浮动的价格,但眼看行情上涨,街道办打电话来了,说要开会沟通房子的事。陈刚不得不放下谈到一半的供货商,转头去街道办,行情好的时候,耽误半天能损失一两万。
陈刚的房子在2018年底购入,位于郑州市南四环郊区,一套89平米的小三居,贷款70万,总价110万,在2020年4月遭遇停工。
盛润运河城航拍图。图/吕萌
复工日期从5月换到7月,7月再到今年,总是遥遥无期。在长期反复与多方协调沟通中,陈刚灰了心,不想管了。在业主群里,时常爆发争吵。上百万的房子,谁都着急,业主代表定期要向群里转达和开发商的沟通情况,业主们反应各异,有人主张等政策,有人认为要积极争取,说着说着,就吵起来。
“要抱有希望,不然咱做的工作就没意义。”这种时候,陈刚通常这样安抚。马上就有人会跳出来说,“你是不是被收买了?”“是不是有人给了你好处?”不信任的声音伴随了他一年多。
去年夏天,一些业主另起炉灶,组建了小群。因为看到其他烂尾楼盘从北京请了律师,他们也想试试法律途径。陈刚觉得不太靠谱,但也没干预。最终,拉小群的业主看到别的盘交了律师费,没见进展,又回到了大群。
保交楼专项行动开始后,因为开发商和施工方的新旧债务划断问题,盛润运河城错过了申请政府纾困资金的时间。眼看追回来的三千万监管资金很快就花完了,陈刚又忙碌起来,去申请纾困资金,跟街道办、开发商、施工方线上开会,了解施工情况。总有一些业主问他,“你觉得(房子)有没有希望?”“有希望。”他往往这样回答。
陈刚意识到,在这个失意的群体里,人们总要依靠些什么。在郑州多个楼盘烂尾后,楼盘施工进展、资金情况各异,有一些楼盘在方案出台后,施工进展相对可观,很多时候取决于业主代表的努力。
盛润运河城规划沙盘。图/吕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