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们就是要孩子考高分,只要高考不改革,衡中就不能搞改革。”一个高二学生的家长认为,“内卷才是正能量,不让孩子卷的人,才是坏了良心”。
“我要上清华,我要上北大”田亮就在衡中“卷”了三年。作为褚文杰的学长,他离开衡中两年了,目前正在成都一所学校读大二。现在想起高中那三年,他心里还是“一揪一揪的”。
田亮也不是衡水本地人,因为中考成绩好,2018年被“掐尖”到“衡中系”的校区。那年8月份一个上午,父母开车将他送到学校时,他就开始被窒息笼罩着。办入学手续时,他听到后面一位家长对孩子说:“这三年不要压力太大,考不上清华,咱上北大,实在不行去浙大或上交大”。那一刻,田亮意识到,未来三年,自己与“大”字过不去了。
入学那天,他和很多同学一样,在学校外墙上对着一张张喜报惊叹——上面的师哥师姐都考入了名校,他梦想三年后,自己的名字能这样被人瞻仰。
可田亮很快失去了自信,打击首先来自学号。他说自己读初中时,在年级成绩从未下过前5名,中考还考了全校第三。而衡中对新生恰好是按中考成绩给学号的,最终他的学号排到了50以后,而他所在的班一共才70多人。他后来又得知,自己的中考成绩放在整个年级的话,排在1000名以后了。
之后三年,田亮继续被学号绑架着——学校会通过各种考试成绩,随时调整学号,号码越小,成绩越好。田亮的学号,最小时也才三十几。“别人一看你学号,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。”在他看来,学号就是摆在每个学生面前的生死标签。
除了学号,衡中的分班制度也让他窒息。每学年,学生们会根据成绩分一次班,成绩好的学生慢慢都聚到一个班。于是,就形成了衡中特有的“清北班”。这种班里的孩子,在老师重点培养下,会成为名校的种子选手。
在衡中,效率是第一要求。每天早上,田亮都会在5:30准时起床,当他小跑到操场后,已经有一大片同学在那里读英语、背古文或者理科公式。也有些睡眼惺忪的同学,握起拳头坚定说着,“我要上清华”“我要上北大”——“做一匹最有状态的黑马”,“我傲立九天之上,恨不能万世为王”,“进清华,和主席总理称兄道弟;入北大,与大家巨匠论道谈经”,在衡中一次次的誓师大会和日常洗脑中,这些口号被一股脑塞进了学生们的大脑。
衡中的跑操也一直很有特色。每次晨跑,会有人做操前动员——通过演讲的形式,对大家进行激励教育。比如,有老师朗读毛泽东诗词,每念一首做个总结,让同学们从诗词中自省,保持高考自信;还有老师通过激情演说让同学们“相信相信的力量”,诸如此类的动员,时不时出现在跑操前。跑操过程中,所有人都紧紧贴在一起,高喊着口号,旁边会有专人为跑操整齐度、声音宏亮度打分。哪个班一周排名靠后,未来一周就得多跑。
跑操过后是早读,接着是早饭,8点上课,上午4节课几乎无缝衔接。接下来是午饭、午休,下午再来4节课,其间有20分钟课外活动时间。晚饭过后看新闻,再连上三节晚自习。晚上10点多,才能走出教室,洗漱、睡觉。
田亮记得,按照学校规定,一周才能洗一次澡。而他为了学习,曾连续5周没洗澡。
那三年,压力是全方位的。除了前述细节,学校每星期的最后一节课是班课,班课不做别的,多是老师在输入价值——从人生到梦想,从过去到未来,大多听上去有些虚无,但落点总会回到学习,回到高考失败,人生就会完败。
正在上课的衡中学子。
每次班课上完,田亮总感觉前途一片渺茫,自己完全就是Loser(失败者)。但他不敢放松,因为学校每周有一次周测,每月有一次月考,老师不仅会将成绩单贴到门上,还会在班里大声念出每个学生的成绩。
各班之间会搞排名,排到后面的班级得做总结、检讨。甚至每个科目的老师也得排名,成绩不佳者得多值班、晚回家。
受罚的老师自然不甘心,有人偶尔会把压力带给学生。“耍情绪、发脾气是常有的。”田亮发现,有的老师是真为成绩伤心,有人则是纯报复。面对老师的报复,大多学生早学会了逆来顺受,但也有人私下会做些小动作,比如破坏学校水龙头或在厕所墙上涂鸦骂老师。
可学校纪律太严了,稍有不慎就会违反校规。这些规矩包括,课间不允许喧哗、随意走动,自习课有人进教室的话,不许抬头看。晚上熄灯后不能再上厕所。甚至睡觉前和同学聊天、在宿舍走动、在床上坐一会儿、裸睡等都不可以。
“老师说,是保证我们的睡眠时间。”田亮说,衡中的时间管理简直做到了极致,不仅上厕所要跑着去,一顿饭也只能吃15分钟——其中还包括打饭时间。
为了赶时间学习,他连吞带咽就能对付一顿。他也因此落下了慢性胃病。即便上大学后,还是改不了吃饭狼吐虎咽的习惯。
关于衡中的吃饭问题,有个故事时常被提起。故事主人公是前几年的河北省文科状元。大家都知道,这位同学每天早上只吃包子,从食堂开始吃,到教室前结束。如果没吃完,就直接把包子扔掉,然后开始学习。
凭着这股韧劲儿,他连续五次考取年级第一,高考考了706分,总分和文综分数均刷新了河北省高考记录,最后上了清华大学。
“改革的牺牲品”高考成绩带来的光环塑造着一个又一个的衡中神话。在衡中复读过一年的何俊毕业后再回看这些,觉得学校本身没什么问题,老师讲课讲得也非常好,只不过是铁腕的管理方式和学习模式饱受诟病罢了。
何俊说,在衡中复读那一年的压力,比之前的高中三年都要大。
现在他在一所军事院校读大二,经过了衡中洗礼,他反倒觉得军校还要轻松不少。
2020年,何俊第一次高考,考了不到550分。这个成绩原本也能让他上个普通本科,但父母和他都不甘心,最终决定在网上报名衡中的复读班。
一开始,何俊觉得自己的高考成绩还可以,但衡中录取电话一直没打来。他给招生办打电话,对方只说,衡中的复读也是按成绩录取的,叫他继续等着。等待过程中,何俊意识到,学校之所以录取慢,是因为自己的成绩一般。等了一段时间后,他终于被衡中录取。
复读班也有军训。军训时,何俊总觉得老师用有色眼镜看他们这些复读的同学,动不动就说,“如果不行,赶紧出局”“看看你们的同学,再看看你”。再后来,他也的确感受了自己与衡中应届生的差距,“我都读过一次高三了,成绩还远不及人家。每次考试,在全校成绩从未进过1000名。”
复读班作息也全部按照衡中规矩来——学校每周六只让学生休息40分钟,高三学生一个月休一次假,高一、高二有时可两三周休一次。但无论何时休假,每次最多只能休息24小时。所以,一到休息日,学校周边数公里之内的宾馆、饭店,全是外地赶过来看孩子的家长。也有很多家长选择租住在衡中附近,好让孩子随叫随到。
住在校外的家长甚至会和孩子同步起床,站在围栏外面远远看着孩子跑操。前不久,一位衡中学生的母亲,早上6点多就在短视频平台发布了衡中学生的跑操视频,标题是《孩子们新的一天开始了》。
陪读家长们大多没什么事,他们守在这个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地级市,要做的就是等孩子休息时,与他们相处24小时。而每到这一天,更多的家长则是拖着疲惫的身躯,从外地匆匆而来,再带着希望匆匆而去。
何俊对衡中的“梦想教育”印象颇深。这是专门给高三学生举办的名校进校园活动,简单来说,就是各个大学来衡中宣讲,打鸡血。
到衡中的每所名校都能分到一间教室搞宣讲,而像清华、北大这样的学校,一般会在大一些报告厅。所谓宣讲,就是给台下的同学讲本校历史、特色、学科、生活等,再发些学校的明信片,这相当于给了备考学子们一根“胡萝卜”,让他们为之努力。
这些年由于疫情,一些名校把这种活动放到了网上。2022年高考前几天,哈尔滨工业大学教授就给衡中学子做了一场主题为《计算思维与哈工大人才培养》的云上科普主题团课。
对非复读班学生来说,类似教育从高二就开始了。一位衡中学子说,一上高二,每个同学都要明确自己要上哪所大学,并要朝着这所学校的录取分努力,“很多老师会让学生在月考前写下目标分数,如果没有达到会挨批评。”
“其实,我在衡中学会了很多,比如专注、刻苦和拼搏。”何俊说,不好的地方就是,自己的思维被固化了,且变得很偏执。拿他本人来说,上大学后,各科成绩都很好,但缺乏创新与社交能力,脸上总挂着年轻人不该有的踌躇。
最近,何俊也注意到了衡中搞改革的新闻,但他不看好。他觉得,衡中模式完全迎合了高考制度:“很多家长也是奔着这个让孩子去的,素质教育说得很好,可高考可只看分数呀。”
但他也知道,衡中的改革必须得搞,“毕竟是教育部让高中减量提质的。”
何俊口中这个信息,来源于2022年1月10日教育部发布的《普通高中学校办学质量评价指南》,其要求“着力克服普通高中办学中‘唯分数、唯升学’倾向,切实扭转不科学的教育评价导向,加快建立以发展素质教育为导向的普通高中学校办学质量评价体系”。
这份“意见”还特别指出,高中学校不能给年级、班级、教师下达升学指标,不将升学率与教师评优评先及职称晋升挂钩,不公布、不宣传、不炒作高考“状元”和升学率。
这一切,似乎是为衡中这样的超级中学量身打造的。
这一大背景下,衡中的改革慢慢展开。但大搞改革的同时,衡中也表示:“教学改革不是教学革命,不是颠覆过去,而是守正创新,改革的过程是教育回归本真的过程,是学校管理不断完善、提升的过程,也是教师不断发展、成长的过程。”
近期,衡中组织召开“三新”背景下教学改革动员大会。衡水中学改革拒绝内卷家长不乐意。
“希望学校别整虚的,成绩才是第一位,我们可不想做改革的牺牲品!”褚伟说。
他的儿子褚文杰最近又有些焦躁了——11月27日至30日举办的“第36届全国中学生化学奥林匹克竞赛决赛”上,衡中学生共夺得了12枚金牌(河北省一共13枚)与8枚银牌,其中6人进入国家集训队,并获清华、北大的保送资格。
学校把这个消息发到官网后,很多正在鏖战网课的学生开始羡慕保送者。“这是反对内卷吗?还是在制造内卷呀。”褚文杰对父亲抱怨,他有些不太高兴。
褚伟反倒笑了,“无论搞什么改革,成绩才是硬道理,你们就应该像前辈们一样卷起来。”
除了内卷外,衡水中学也以铁腕著称,它是应试教育体制下诞生的超级学校,一方面以极高的升学率为人熟知,许多家长挤破头想要把孩子送进这里。另一方面它以整齐划一、泯灭个性的管理方式强压十几岁的少年人,给不少人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。不过并非每个衡中人都接受这套管理方式。衡水中学改革拒绝内卷家长不乐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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